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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荐丨唐糖:家路(节选)
发布日期:2025-05-22 15:25    点击次数:17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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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路(节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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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唐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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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傍晚,远处金山寺的红灯笼,终于没再升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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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回屋吧,砍脑壳的小日本不得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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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想日他屋头仙人,回吧,回去看看个人的窝窝还在不在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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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算㞗,人还在就行,这两天河对岸不晓得死㞗恁多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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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洞门口,人声嘈杂。山洞,也是临时的防空洞,里面挤挤挨挨三四十号人,汗味、屁味、尿臊味发酵,变成下一秒就要炸开的黄豆荚。人们躬着身,团成团,黄豆一般,一颗接一颗被山洞崩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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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芳也早早挤到洞口边,捏着手里发硬的玉米面团子,躲在山洞这三天,她都蹲在角落,不敢出去,就靠着人分给她这点东西过活,嘴里已经尝不出多余的味道。她现在可想回家去,将过年藏在窗下罐子里的最后一颗糖拿出来,那颗用淡绿色糖纸包上的薄荷糖。只是听周围的叔伯的意思,附近几个村可能全毁了,何况那罐子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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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在江北,日本人轰炸的重点位置是江对岸的渝中半岛。前天,轰炸在午后,旋转式的警报声完全停止后,胆大的人跑去江边,回来说,对岸像一片燃烧的树叶子。昨天,红灯笼摇摇晃晃挂在金山寺上,稍有停歇,又有几个人组团出去,想去看看那片燃烧的树叶子,可再也没见他们回来,应该是集中轰炸城中的日本飞机拐了弯,顺便扔了炸弹在江北,而他们没能逃脱。当时山体都晃动得厉害,像要蹦出压了五百年的孙猴子。今天大家盯着金子山方向看,雾降下来,模模糊糊的,按之前的经验,空袭一般不会发生在这样的天气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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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处山洞是龙芳跑到邻村附近找公鸡,突然听到警报声,才跟着人一起来的,离家得七八里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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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行人,扛着、拎着家里最值钱的包裹,慢慢从山洞走出,排成一条长队,蜿蜿蜒蜒,下山,穿过槐树林,踩着几块石礅过了河,先上山,再下山,便是一大片伏倒在地的玉米秆子,再往前面看,前面的土发黑,像是被烧焦了一般,目之所及,房子塌的塌,倒的倒。突然,从前方传来一阵惊呼,长队迅速圈成一个圆。圆圈中心传来断断续续的哭腔,是那些昨天出去看炸弹没能回来的人的家属。都是一个大生产队的,男人们留下帮忙,女人们有的劝慰着,有的赶紧带着孩子离开。旁边一位婶婶也捂住龙芳的眼睛,嘴里不停念着,“挨千刀的日本鬼子,菩萨保佑,菩萨保佑。”透过手指缝,龙芳还是能隐约看到杂草堆里散布着手、脚以及一些已经说不出形状的肢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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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芳抓着一位婶婶的衣角,眯缝着眼睛继续往前。她不知道家里人这几天都躲在哪里,母亲带着小弟弟,父亲带着哥哥和大弟弟,她总是一个人。躲空袭从来没这么长时间过,也不知道家里人找她没,反正以前那些没能回去的人,家里就当这个人没了。她又有些怕往前走,每一步都有些迟疑,要是家被炸毁,家里的人也都变成挂在树上七零八落的肠子了呢?她摇摇头不愿再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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迎面走来的另一队村民,汇集在一起,变成更长的队伍往前走,继续穿过绕七绕八的水田,各自回家。所谓回家,但谁都不知道家还在不在。龙芳也在想,想家还在不在,想家里人还在不在,那颗在罐子里的糖还在不在,路还很长,家还很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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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边的云裹着金边往下坠,馒头模样的月亮,半透明,不够圆,但也已经滚在另一侧的山头上来,天还亮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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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夏傍晚,北京犹如一头金色的狮子,阳光是它竖起的鬃毛,依然热烈。徐菁正随着一大群人在地铁站外排着长队,同样蜿蜿蜒蜒向前,挤挤挨挨,步履迟缓。她并不是无端浮想联翩起那个外婆龙芳讲过无数遍的、遥远的夏天,只因为十几分钟前从公司出来后,母亲在电话里就没歇过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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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保姆说,先前没人来敲门。大前天才有人来,砸得房顶都要穿了,你外婆她们就躲在睡觉那屋,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。昨天她俩正在看电视,突然电又停了,楼道有动静,应该是有人直接把电闸拉了。关了就只能关了,也不晓得给我们打个电话,拉上窗帘,整个屋封得严严实实的,吃点饼干就去睡觉了,在家整整待了三天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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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人敢拍下那房子,其实也好,不是吗?”徐菁打断母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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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啊,虽然只拍出39万,好歹能缓一下你幺舅的债。不过,他欠上百万呢,这还了,剩下的怎么办?你说说怎么几年间就欠下这么多钱,现在连老太婆的房子都只能拿出去了,晓得以后啷个办?当初非要写他的名字,明明就是老太婆的房子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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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所以那已经是人家的房子了,没什么话好说,只能搬走。”徐菁再次打断母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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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话是这么说,是已经是别人的房子了。但这不是她不太愿意嘛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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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菁的注意力没法集中在母亲的话上,她个矮,又踮起脚看看队伍前面的情况,黑压压的人头,晃动,起伏,像是被风吹皱的深潭,积压了一天的汗气在此时又随风盘旋在这深潭之内。她很着急,和中介约好八点在天通苑北地铁口见,只有七站,但得换乘一次,本来她是算好时间的,但不知地铁出了什么问题,西二旗进站的队伍都排到一百多米开外了。肯定得迟到。中介说了,今天有好几个人一起看房,过时不候。前段时间租赁公司频频爆雷,现在到处都是寻房的人,顶着满头金毛的中介小哥也嚣张了不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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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不得不再往前挤了两步,可基本没什么作用,寸步难行,她昂着头朝前面探探,嘴里不停地小声嘟囔,怎么这么慢。队伍里的人,贴得紧,低头看手机,像犯了什么错戴着脚铐一步步往前挪。她只好给中介发微信问是否可以等她一刻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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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抬头时,徐菁发现一名黄衣男孩,正在两条队伍中间丝滑地游来荡去,往前移动了不少,他扣着大耳机,躬着身,像蛇一样往前钻,惹来旁人白眼、低声教训,他也继续往前……她瞬间受到鼓舞,自己也必须往前挤,今天一定要看那四套房,还得签下来一套。上周末房东突然说要涨价八百,她一下没压住火,说即便涨价,也没有这种涨法。房东说那是因为前两年没涨,别得了便宜还卖乖。徐菁一听没忍住,说了之后一周都在后悔的话:“大不了不租了。”房东倒也遂了她的意,说:“一周之内必须清空,到时我就带人来换锁,东西到时候扔出去不要怪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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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冷静下来想想,八百就八百,周围也差不多这个价,上下浮动也就两三百,在那地界儿,再想找同等价位的单间基本不可能。她只能往离公司更远的几个地铁站找,找了一周,最后一天才刷到天通苑,成片的回迁房,房租相对便宜,但通勤时间单程得多上半个多小时。她又实在抹不下面子去吃回头草,求房东续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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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菁埋下头,跟着那个黄衣男孩往前钻,同时也调高耳机音量,掩住别人的抱怨声,母亲的声音就更清晰了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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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之前也把她接来我们家住几天,但她像个外人一样,吃饭吃一点点,给她夹什么东西就吃点,不夹菜给她,她就不动。她还说去你三舅家,三舅对她还好,三舅妈给她摆脸色,饭点后,她还自己下楼买吃的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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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招果然有用。徐菁已经往前挪了好几米,快要接近黄衣男孩了。不过,越往前走,两侧的人有了“前车之鉴”,便梗着脖子、硬着身子抵在原地,她只好更加屏气凝神,侧身往前,稍歇着一口气,就回母亲一句:“人家只是表情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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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边有人又开始喊:“挤什么挤。”她赶紧捂住话筒,给人家赔不是:“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。”那女人面露厌恶,头往旁边一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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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就是这么给她说的,不是自己的儿女哪有百分百好?就算是儿女也不能百分百顺你心意。这个岁数了,只要给你吃、给你住就好了,况且你儿还对你不错嘛。她不听。昨天我和你大舅去了,问她要不要跟着我们,一家轮一个月。她又说不要,说要是有人再来敲门,她就拿把菜刀候到起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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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点厉害呢。”徐菁看着前面有个身高一米八五以上的壮汉,她得从他右侧过,要是惹怒壮汉了,真是毫无还手之力。她刚被人挡住,没看见黄衣男孩是怎么越过这处“路障”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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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她说得这么厉害,你又不是不知道她,最爱的就是面子。等到别人真来找她,你觉得她能这么硬气吗?肯定吓得都站不起来了,还不如现在动起来,搬出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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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就现在动起来。那已经是别人的房子了。”徐菁深吸一口气,下定决心从壮汉提包的右手边穿过,这样,他应该反应会慢一点。只要越过壮汉,就要到安检口,第一阶段就算是胜利了。黄衣男孩已经安检结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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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就说是现在搬。可说得这么简单,搬去哪儿?再租房子,又要花钱。你大舅,你知道的啊,这么有钱,还要一分钱掰着两分花,一个劲儿吹风:‘妈,要是那些人敢动手,你就躺地上,你以为他们敢把你怎样。’这话说得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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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躺地上,倒也……”徐菁恨自己没有缩骨功,她已经屈着膝盖,尽量蜷成一颗球,往前缓缓滚去,要是碰到壮汉,他一拳挥来,那真是躺下为妙。没想到的是,待她缓缓“滚”过壮汉身边时,她看到一张与身体极不相称的脸,一点也不凶狠,甚至有些慈眉善目,只微微皱眉,就挪步让她通过。徐菁带着歉意地冲他点点头,迅速越过,走向无行李安检通道。这是三条地铁线汇聚的大站,站内人更多,尤其是往天通苑北换乘的方向,需要攀上一条长长的电梯,经过轨道上方的横桥,然后再下到另一侧去。上电梯的地方,这时又被围栏以反复的S形曲曲折折地隔成波浪形队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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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是没完没了。”徐菁站在地铁站中央环顾四周,乌泱泱的人,填满了长长的站台。她看见黄衣男孩从另一侧的楼梯在往上走。对啊,不坐电梯,走楼梯,费劲是费劲,但排队的人少。她赶紧绕到楼梯口,可楼梯太陡,就不好再插队,只能看着别人的鞋跟,缓慢地,一步步拾级而上,像是一群虔诚的信徒准备攀爬到顶上的寺庙。可惜,周围这群“香客”并不是手持焚香,而是持着手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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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步一步地往上走,徐菁想起外婆龙芳那套已经被法拍出去的回迁房,客厅窗口某个角度,刚好能透过一排高楼间的缝隙,望到位于山顶的金山寺。她上初中时,学校离这处房子近,外公又刚去世,她就跟着外婆住过一阵。从外婆家走路半小时,就能到金山寺。农历初一、十五是菩萨的生日,但凡菩萨生日碰上周末,婆孙俩常常一起去那座寺庙,拜一拜,然后吃斋饭。那座寺庙是古建筑,成了方圆几十公里拆迁开发时,唯一保留下来的老地方。外婆的老家,躲空袭的那个山洞,在寺庙的西北侧,现在已经推平变成火车站,而她嫁到了寺庙的西南侧,后来开发后就地盖起了回迁房,原本中间隔着河和山的两个村,如今只隔着两条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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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山不高,甚至在后来三面都是高楼小区的衬托下,像个小土堆。那时才六十多岁的外婆,精神劲儿很好,一口气就能爬到山顶。寺庙,三面都挨着高楼小区,一面正对着轻轨高架桥,每逢坐在寺庙前吃斋饭时,选个好位置,就能看见轻轨从面前飞驰而过。徐菁吃饭慢,带她扒着最后半碗饭看轻轨时,轰轰隆隆,龙芳又转到寺庙里,挨个给菩萨磕个头。至于她许的愿,应该无外乎是一家子平平安安,财源滚滚。可惜,菩萨听过的愿太多,哪儿记得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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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着这些,徐菁就已经在下楼梯了,下楼梯的速度明显要快一点,只是信号断断续续,母亲的话她听不太清楚了,但嘴里“嗯嗯,啊啊”地回应着也无妨。眼睛却不经意地搜寻着那个黄衣男孩,在灰蒙蒙的人群中,他就是个醒目的标记,像是当年外婆的父辈们,得看看金山寺上的红灯笼,才知道当天有没有空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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刺耳的警报声又一次拉响,嗡——嗡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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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个人先跑,找到地方就去躲到。”母亲以最快速度把锅里那炕好的干胡豆舀到布袋里,“躲到躲不到都是个人的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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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芳的眼泪随着这声音就涌了出来,磨磨蹭蹭地点了点头,她想跟母亲一起走,傍晚了,在外面一躲,天就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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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快点,炸完了,我们会来找你的,快点跑。”母亲拴起两岁弟弟兜在后背,就对龙芳说。大哥和大弟早上就出门了,现在还没回来。龙芳抹了眼泪,她知道母亲顾不过来她,把最后一把干胡豆揣到兜里。她又跑到后院的鸡圈,警报声让它们也咯咯地叫个不停,那只大公鸡还在打鸣,公鸡尾巴上竖起蓝荧色的羽毛,是母亲许诺给她做毽子用的。她打开门,打算抓起公鸡,抱着它一起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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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鸡像是能感受到什么似的,竟然没扑腾几下,就让龙芳逮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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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还在挨什么啊?快出去找地方躲啊。”母亲站在门口,跺着脚吼了一声,带着弟弟往山崖那边跑去。龙芳抱着公鸡却往反方向跑,她也不是赌气,只是还想去竹林里躲过炸弹的厚岩石,上次她在那里躲过一命。只是跑出去,跑到一片梯田时,没有任何遮挡,窄小的田埂上,都是三三两两往外跑的人,也有些不要命的人在田里锄完最后一下,扔下锄头,也一并往外跑。而昨天刚过雨,田埂泥泞,龙芳抱着鸡,看不清脚下的路,连滚带爬地摔了两跤,摔得满身是泥,站起身来,她必须得更加小心翼翼地下脚,别摔到一旁的田里。后面的人都不耐烦,“龙家妹儿,你可走快点,飞机可不长眼睛。”有的人直接打着光脚,从田里直接走,绕过了她。龙芳只能抹着眼泪,把公鸡紧紧地护在怀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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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,几声炸弹声传来,远处的天空上,像一群蚂蚁趴在那里,越来越往近处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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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快点快点,砍脑壳的小日本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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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芳又抓起公鸡的一截翅膀,顾不得田埂滑不滑,只能往前跑,只要穿过水塘就能看到竹林了,到了那里就安全了。可她脚上沾满泥,走一步就滑一步,就要跑进竹林时,一不小心整个人跌进了池塘,公鸡跟着在水里扑腾两下上了岸,而她扑腾两下,竟然还抓住了岸边那棵槐树伸到水里的根。顾不得浑身都湿透了,也顾不上飞奔进竹林就不见了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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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很快就找到了上次那处岩洞,一个人也没有。她钻进去,拧着湿透了的衣服,还好是夏天,应该过一会儿就会干的。飞机来临的声音越来越近,但炸弹丢下的地方,似乎有点距离,砰砰砰地响个不停。龙芳将身上打湿的胡豆,也都摊在石头上,独自倚在石头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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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在哪儿呢,父亲,大哥在哪儿?一早上就出门的父亲,还得去镇上处理文书的事儿,好在比起他们村,镇上的防空洞都比较结实。因为不让她读书,龙芳一直和父亲亲近不起来。母亲甚至求过父亲让龙芳去念书,可惜除了一阵暴怒,什么也没得到。只一次,龙芳也感谢母亲,哪怕母亲总是护着弟弟,每次躲炸弹,基本都让她自己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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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是地主家的闺女,性子软,据说她还没龙芳这么大的时候,就已经在准备陪嫁了。出来躲炸弹久了,村里人总会讲起那些老闲篇,说是龙芳母亲当年嫁来的时候,送陪嫁的人,一直连绵不绝,把那几根水田梗都占满了,都是上好的木材打的床、柜子、凳子等等,那简直叫壮观。而母亲的弟弟,是军队里的小军官,当时是叫了一支队伍来护送。这些事儿,龙芳都是听说的,只是她这个姑娘家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回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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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越来越黑,竹林四周都是隆起的坟地,白天还好,将黑未黑的时候,龙芳心里也害怕得直发抖。夜风也渐渐大起来,风一来,竹林里就像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,是坟地里那些人吗?也不知道母亲带着弟弟在哪儿呢?母亲真不怕再也见不到自己了吗,为何每次都要让她自己跑,要是知道自己弄丢一只公鸡一定会很生气吧?龙芳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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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又起身“嘬嘬嘬”地唤着唤着,竹林里的声音仿佛都被什么东西吃进去了,连竹叶的婆娑的声音也没有听见,耳朵上仿佛被罩着一个盖子。龙芳拍拍耳朵,不知出了什么问题,浑身发着冷汗,心里开始怨怼起母亲来,想着自己以后一定要走得远远的,不留在这里,就像现在这样,躲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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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如,比如……去强表哥那里也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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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起自己那大哥,龙芳最喜欢远房姑妈家的强表哥,他比龙芳大四岁,现在已经在药房做学徒工了,那地方远,走路是走不到的,坐车都得要大半天。姑父去世的时候,父亲代表家里去过一次。龙芳只会在过年的时候见到强表哥,他会随家里一起回来祭祖。去年过年,他回来了,更瘦更高了,穿着好看的白褂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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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大人们都在聊天,聊着这炸弹丢得看不到头的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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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芳却在一旁学简单的绣花,那是母亲为了让她过年安静下来让她学的。白布面上,歪歪扭扭的荷花,针脚不平整,强表哥却在一旁说:“绣得真好,要不给我也绣一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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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要!”龙芳没好气地一口回绝,将针线都收起来,往堂屋里跑,她是觉得强表哥就是在取笑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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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脾气还这么大呀?这还生气了。”强表哥这才掏出一把糖,就是那种小圆柱,包着淡绿色糖纸的薄荷糖,估计是带给他们家血亲小孩的,反正到了龙芳家,他没给她兄弟。因为表哥长期都在药房,身上总是有中药味,连着糖放在他衣兜里一阵,都有一股中药味。龙芳手里攥着那还没修好的布面,迟迟不伸手去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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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还不要啊?快拿着,别让别人看见了,我就剩这么多了,全给你。”强表哥将手又往前伸了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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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芳这才伸手接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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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剥一颗来吃,试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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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芳剥了一颗放嘴里,鼻子里像灌进了凉气,直抵着天灵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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强表哥笑笑,外面他母亲在叫他,他道了别,就离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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突然,又一个炸弹落在更近的地方,打断了龙芳的思绪,她耳朵好像忽然又能听到了,与此同时也听到不远处鸡叫的声音。等着飞机稍微远了,她没顾那么多,循着鸡叫声去,慢慢走出了竹林,走到邻村了,走进更深的夜晚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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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黄衣男孩也是坐这趟地铁。他排在3号车厢的最前面,可列车迟迟不来,广播里播放说列车信号出现故障。狭长的站台,现在像方狭长的梯田,人如密密匝匝的玉米秆。徐菁只能作揖抱歉地,穿过一片玉米地,挤到3号车厢的队尾。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,但冥冥中总是觉得或许黄衣男孩能给她带来好运,毕竟跟着他挤进来,比排队进来,至少快了二十分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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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怎么没声啦?哦,哦,现在好点了。我刚就是说,还是早点辞了保姆,不然一家轮一个月,你外婆一个人还能将就住下,再搭个人,除了你大舅、大姨家,谁家都不行。都说你外婆摔了后,记不住事,也不放心里。可保姆偷偷给我说,电闸关了那天晚上。你外婆就唉声叹气一晚上,说是自己,辛苦一辈子,‘老了,老了,连个麻雀儿窝窝都没有,造孽。’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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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本来也是,搬来搬去的确实很烦人。”地铁终于来了,徐菁奋力往前,跟着黄衣男孩挤进地铁,不敢往里钻,四站就得下车,只能倚在门边,被挤得变形,能感觉到自己头、手、身子都在移位。这时中介也发来一个简短的回复,好,然后又补了一句,其他几个人都到了,我先带他们去。她闭眼叹了一口气,没办法了,任谁谁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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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啥要搬家啊,搬家可真是麻烦。她想起自己出租屋那一堆书就头大,更别提糯米那一堆刚囤的猫粮、猫砂,而且猫到一个新环境还有各种应激反应,也不知道糯米能不能适应。糯米是她刚工作时就买的德文猫,已经跟着她搬过两次家了,每次都不算顺利,得到处尿一个月才消停。马上就要搬第三次家了,糯米也从一只活泼得像水一样到处流动的奶猫,变成如今在窝里躺着、趴着不爱动的顽石。今年上半年,糯米又患上IBD,炎性肠病,每天都嗷嗷呕吐,医生说布地奈德得每天喂,以至于五一徐菁都没回趟家,就一直留在北京照顾糯米。刚和糯米住一起的时候,她还和大学两位舍友合租,仿佛还在上学一般。可这样的好日子,没到半年就以其中一位换工作告终,随后半年,另一位考上了老家的公职也离开了。然后,她便开始一人一猫的生活了,一晃就是六七年。据说七岁的猫相当于人的四十五岁,猫生到中年,有时,她看着糯米趴在窝里,眼睛睁着,怔怔地望着一旁的白墙,一盯就是半小时,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,是不是猫到中年也一样,也会变得深刻而沉重。她想,要是以后有了自己的家,她一定要留间房给糯米,到时候还要再养几只猫咪,给它们全做实木的高低铺,不让它们像糯米一样挤在五六平方小房间的角落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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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母亲的话又把她拉回现实,租房都还没定下来,就在幻想那么远的事儿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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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谁不知道搬来搬去烦人。说是让她一家住一个月,她就觉得自己像个叫花子一样,没得个落脚处,我就想要不要……”地铁从地面进入地下,一瞬间,徐菁的耳朵也闷闷的,仿佛堵住一般。车窗外漆黑下来,只有偶尔间隔出现的广告牌。信号弱,母亲那边的声音从断断续续到完全听不清了,车厢很静,只听得到地铁轰鸣声。徐菁背对着车门站着,看见黄衣男孩站在车厢中间,拉着扶手,怔怔地望着车窗外。她这才看清楚他的脸,一张不如黄色衣服显眼的脸,五官也一时找不到需要特别拎出来说道的,但组合在一起竟也特别和谐,就是眉头紧锁,不知他在想什么。他可比表姐今年春节给她介绍的相亲男看起来好多了,至少没有秃顶,也没有挺着个像是随时都会爆炸的大肚腩。表姐倒也没多催,只是完成任务。徐菁没切切实实地谈过恋爱,喜欢过别人,但也不多。有没有别人喜欢过她,她也不清楚,或许从来没有。二十七八岁的“母单”,也没什么好稀奇的,她朋友中就有两个。电视剧、微信公众号文章情感文上演各种爱恨情仇,仿佛爱情是多么易得似的。至于结婚有个家,母亲已经拜托家里各种亲戚介绍了。大多也跟表姐一样,扔一个微信,让他们自己聊。只是徐菁也不在本地,不能见面,往往加上微信聊几天,都不了了之了。要是有黄衣男孩这种长相,或许可以再聊聊看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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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铁在短暂的漆黑后,重回地面。母亲的话又打破了她这个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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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你爸就是不同意。还说,这么多人,怎么就你摊着。我是想着,反正我那工作也是扯闲篇,你也长期不在家住,另一间房就空着。再说,也不是白干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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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菁知道,母亲终于说到重点了。没听全,也知道大概意思。母亲想接外婆生活一阵,她的其他兄弟姊妹也会给钱。而父亲觉得照顾老人麻烦,况且管,也轮不到母亲管,关键为了照顾外祖母硬生生停掉营生,觉得划不来,还不自由。母亲是来寻求女儿这一票的。从小到大,她总是在做这种选择,家里拢共就三人,也要分出两个阵营。而作为女儿,很多时候哪怕同意父亲,她也不得不投母亲一票。她偶尔会想着,那位看似柔弱的母亲实则一直处于家里最强势的位置,母亲很难开心,有时是为了生活苦闷,有时也会为了父亲没将鞋子放正而苦闷,脸上总是阴雨绵绵,这都让她不得不总是站在母亲那一边。偶尔她想,她在北京混成这样也不愿回家的原因,会不会就是害怕家里那永远湿淋淋的氛围,像是始终有一场悬而未决的暴雨。所以出来上大学、工作,每到年节放假,其实她并没有其他同学、同事那般兴奋,回家路上,总在想返程的事儿。五一糯米生病不能回家,也是借口吧,毕竟楼下就有可以寄养的宠物医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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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望着黄衣男孩,心想估计和他结婚也一样,说不定也会继续重复着父母的婚姻状态吧。他们会生儿育女,会意见不合,最后可能因为生活妥协,不得不绑定在一起终老。不过,作为“母单”,徐菁偶尔也会对爱情有期盼。亲情稳固、恒定,但里面掺杂了动物性和无奈,还有伺机而动的捆绑、寄生、反哺,太多的不得不,而爱情,真正的那种爱情,是我们原本不相干,我们可以不相爱,但却走到了一起。当然,哪儿去找这种真正的爱情,徐菁想着这些,又看着黄衣男孩笑了笑,还好这个笑容浅得没让任何人注意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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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衣男孩也在同一站换乘,也是往天通苑的方向。徐菁跟着他往前走,她没想好怎么回答母亲,继续“嗯嗯啊啊”地答着。这事还涉及外婆,一旦母亲和父亲没商量好,外婆来了也住不好,母亲会更加焦虑、愁闷。父亲和母亲生活久了,已经习惯用愤怒打破这种氛围了。徐菁爱外婆,和外婆一起住时,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被母亲浇得潮湿的心,被外婆一遍遍地烘干。外婆有耐心,为了给徐菁做一条她在酒席上吃过的特色烧鱼,前后试了三五次,先煎再焖,先炸再蒸再烧,先蒸再炸再焖,最后总算做出类似的味道。还有外婆那时总会做的麦酱,无论是炒回锅肉,还是丝瓜牛蛙,任何菜,放上一勺,那滋味一说起都流口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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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着这些,徐菁愈发希望外婆晚年哪怕不能安居一隅,也至少颠沛流离得顺心一点,住她家绝对算不上是上策。但哪儿才是外婆的归宿呢,她也不清楚,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明晚上能住哪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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鸡窝上,重新搭上五根树丫上,胡乱铺着几层茅草。也算不上胡乱,以前铺的是谷草,母亲长短交叠地铺,密实,能挡下小雨。今年谷子还没打,谷草还没有。茅草,细长条,枯白了,叶片周围尖锐的倒刺却依然锋利,给龙芳手上剌出些细碎的伤口,以前都用作土灶引火子,挨到火就猛地簇成一团火。这鸡窝上的一堆,是龙芳独自打猪草时,翻到蜂子崖上拔回来的,没做引火子,用来搭上鸡窝。茅草根昨日已经熬成水,连一向严肃的父亲,都神情舒缓地点点头。小弟摇摇晃晃走着,也要追着喝,只有他笑得咯咯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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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人的飞机,已经半个月没来了。凌云也半个月没来了。以前都是她俩结伴出去打猪草,龙芳个子小,精瘦,但很高的山、崖都敢爬上去,背着一个比她还高的大背篼都到处走。凌云比她还大两岁,更秀气,话也少,常常是跟在龙芳身后。上次她们一起出去,还是去蜂子崖,那里的黄荆就开花了。黄荆就是父亲嘴里那句“黄荆条下出好人”的黄荆,黄荆掰下来的枝条,去掉树叶以后既直又有弹性,打在身上,那是一种钻心的疼,但又不会伤及筋骨。在家里,常常享受黄荆条的是比龙芳大两岁的哥哥和小一岁的弟弟,他们都不爱上学,这让父亲火冒三丈。龙芳很羡慕,她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。黄荆黄荆,花却是紫色的,等它开花时,会有一股甘甜的香气,她和凌云会冒着从崖上摔断手脚的风险,也都要去砍回来,那将会成为做麦酱最重要的催化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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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云的嘎婆最会做麦酱,那个瘸着腿的老太太,喜欢抽烟喝酒,声音哑哑的,像个男人,但她做事很细致。刚下来的新小麦,存上半斤,将它们放在湿润的簸箕上,再盖上湿润的布,布上再严严实实地铺上带花的黄荆,每天洒水,让小麦发出指甲盖这么长的小绿芽后,加水碾磨成酱,放适量的盐封存在瓷坛里,慢慢发酵,一份带着麦芽糖的馨甜和黄荆植物香气的麦酱就做好了。无论做什么,要是能舀上一点麦酱放里面就真是那个年代的美味。龙芳的母亲也能做,但好像做过一次后,嫌费力就没做了。所以,龙芳和凌云砍的黄荆基本全去了凌云家,等到麦酱好了后,凌云嘎婆总会装上一小罐给她,还会招呼她,如果没有了,再到家里来拿。说这些话时,凌云的嘎婆的口腔里还带着浓重的烟叶味。当然,她永远不会张口再问人家要,就那一小罐,是她每年夏天最美好的期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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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从龙芳有记忆起,日本人的飞机总是说来就来,有时几天不停歇,有时隔几个月,“比起河对岸,我们这里还安全点。”父亲总是这么安慰。所以这些年,在炸弹落下的间隙,春耕秋收,虽然断断续续,但也从来没停。地里的苞谷、胡豆、谷子,家里的猪、鸡、鸭也都该养就养,哪怕是一个炸弹下来啥都没了,也还得继续。但每个人心里都总是提心吊胆地求着地王菩萨,阎王老子,期望自己躲的地方开了光,或飞来炸弹长了眼,自己能全须全尾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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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凌云的嘎婆,瘸着腿,不方便跑,便彻底不跑,每一次都不跑,觉得要是炸弹丢在她家,她也算是死在家里,没什么大不了。上一次空袭,又是一个天晴得发烫的日子,警报拉响没多久,飞机的声音就已经响起了。龙芳揣着点东西就又被母亲追着、撵着,慌乱往外跑,等她跑步路过凌云家时,凌云嘎婆就叼着烟,拿着一把牛毛刷子,不紧不慢地在扫刷着院坝角落的石磨子,阳光轻轻盖在她身上,她身旁的房檐下就是铺满黄荆枝条的簸箕,这又将是新一年的麦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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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嘎婆!”龙芳停下来,冲着院坝喊了一声,要盖住越来越大的飞机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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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啊,龙家姑娘,回头过来舀,拿大点的瓶子啊。”凌云嘎婆拿下烟,喀喀了好几声,又往远处看了看,“快走吧,背时的飞机都看得到了。”说完,凌云嘎婆又将烟塞进嘴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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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空袭,没给人们多少东躲西藏的时间,龙芳再往山里跑,碰到一个大岩缝就躲进去,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了,刚进去,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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炸弹应该是在他们村子边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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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次,龙芳家人是逃过一劫,只有鸡窝倒了。而离炸弹更近的凌云家,塌了,嘎婆被埋在里面了,她爹妈也没跑太远,也找不到人了,除了她和大哥各自先跑出去,跑得远。其他亲戚,自己家都顾不过来,谁也不愿负担他们。后面这些都是龙芳听母亲说的,她知道凌云家出了事,知道凌云嘎婆没了,她自己偷偷抹眼泪,但都不敢再去找凌云,只偷偷跑过去看过她两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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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云家炸得住不了人,没了大人,重建也很难。他们兄妹就都住在村头的牛棚里。牛棚独独地立在半山腰,牛被主人家拉回去了,剩下一小屋子在那儿,满地都是牛粪,隔老远就能闻见味。凌云兄妹俩就暂时在那儿过夜。龙芳第一次去时,远远就看见他俩背靠着墙,腿往前伸直,呆呆地望着前方,什么也不做,也不说话,也没看见他们俩谁在抹眼泪。龙芳止住了脚,一步都不敢往前。第二次再去时,龙芳没见到他俩的身影,她才敢走进去看看,房间里摆着些碗盆,和不知哪儿来的红被子,破破烂烂地洗褪了色,但厚实,上面还有一朵破成絮絮的牡丹花。龙芳从衣兜里掏出十几颗家里给的胡豆和只剩最后一点的麦酱瓶,放在那朵牡丹花上,就转身回了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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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唐糖,重庆人,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。作品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儿童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西湖》《小说月报》等,曾获第八届重庆文学奖等。出版长篇小说《月亮计划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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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文刊发于《北京文学·精彩阅读》2025年第4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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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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